​无罪≠法条+判例+演讲+辩论！为什么？

张王宏：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 

无罪是当事人和律师的共同追求。达成这一效果，专业的书面表达、流畅的口头表达都很重要。但无罪效果的达成，并非法条、判例、演讲或辩论技能的简单相加，还要根据不同时机与场合，依据丰富司法经验动态思辨、全息决策、组合应用。

之所以讲这个问题，是因为近期，不断有当事人、朋友，找我要一些案子的判决书，估计是看到我写的无罪裁判要旨，认为这是好东西，能帮他实现无罪。

可是，仅仅是提交判决书是不够的。因为就我看过的一些随案递交的判决书，很要命。原因就是，判决书的篇幅很长，但提交时却没有任何标识和说明，也没有在正文中引注和分析，导致看不出判例和在案证据的关联，不能起到说服的作用。另外，在亲身经历的善林金融的庭审上，有律师提交了家属给的裁判文书复印件，却让法官哭笑不得。原来，这些材料涂掉了所有涉案信息，包括案件编号，导致无法核实来源及真伪，也失去了参考的价值。

有年轻律师和我讲，自己的法律文书，每一处判断、每一项请求，都罗列了不同出处的司法解释，或规范性文件的规定，本来已经讲清楚了案件的问题了，但最后判决，却不如人意，也不知为何。

拿到这份文书，我感觉这更像一本书：内容太多了。法律文书的书面表达，引用法条很重要，但要尽量地精当。如果最终的文书动辄几十、上百、几百页，又夹述夹议，装订成一本书。这会让阅读者窒息。法律文书，不是收藏法律条文的仓库，不加选择的罗列，会显得书生气，作用会适得其反。

也有律师朋友咨询，问有没有必要去参加各种演讲、辩论培训？ 

对此，我不反对，但也不能一概认同。因为就我参加过的庭审看，有律师把法庭变成了宣讲堂，旁若无人地读法条，被陪审法官厉声喝断。而在另一起最高法督办的案件庭审中，有律师像愤怒的公鸡，对公诉人的陈述，出言必反，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口误，都不放过。

其实，法庭是一个就专门法律问题，提出问题、表明观点、交流意见，并提供证据进行分析，以给裁判者作出正确裁判提供参考的地方。陈述的内容、语速、姿态、神情，都与宣讲般的演讲、激烈对抗的辩论有所不同。当然，既有的演讲艺术、辩论经验，经过专业的指导，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，可以变通后适用于法庭。

就像厨师做菜一样，并非把上等的食材、调味料一起下锅，就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。刑事辩护，之所以被称为艺术，是因为基于时机、场合、经验的判断，进而作出与程序性权限、阶段性要求及所要表达内容最切合的组合内容，是顶尖级的要求。这样的要求，适用于书面表达、口头表达综合运用，也适用于单次的口头或书面沟通本身。

就个人经历看，印象深刻的一次沟通，是江苏某市的一个非吸和诈骗罪案。那是递交委托材料时，在法官办公室，短短六分钟左右，让法官意识到了案件中的问题。案件最后通过退回变更起诉，取消了对原本450万诈骗罪的指控。

这次沟通时，因为笔者之前已经跟踪案件10个多月，反复思考过对诈骗罪起诉的不合理处，也找了好多案例，所以简要从犯罪构成要件分析之外，还采用了一种通俗的讲法。

我说：这个案子目前指控的是非吸和诈骗罪。辩护人对非吸没有意见，但诈骗罪是有问题的。如果史某某在判非吸的同时，又被判诈骗。那以后就不存在非吸罪了。因为非吸之所以案发，就是因为后期的投资款不能兑现，把最后不能兑付的款项认定为诈骗，那所有的非吸，都会变成了非吸+诈骗、非吸+诈骗。而据我查询，这样的判例在全国一个没有。严格说，是有一个的，一个湖南的案件，但那个我查到的这个案子，经过两次再审，现在已经由某省高院裁定第三次再审了，具体结果还不看到。很明显这样的案子是有问题的。

在讲这番话时，由于事先已经多轮慎密的思考，语言准确、思维清晰、逻辑严密，但同时神情轻松而谦恭，表现出对沟通对象的尊重。此种表情与神态，不同于一些年轻人，与人沟通时所体现出的“信心不足的过分谦卑”，而可能让人对其观点产生怀疑，也不同于某些大牛级大神，所表现出的“真理在握傲视天下的踞傲不恭”，容易令人望之生厌。当然，这次口头沟通之前，已经递交了内容详实、说理充分的书面材料，而且也已附卷，随时可供法官查阅、核对。就后来接触所了解到的，法官认为，正是我所说的“整体判断”，而不是犯罪构成的理论，让她确信当事人的诈骗罪是有问题的。这也是为什么刑事案件应当尽早介入的原因，这样律师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、酝酿、突破。

江苏此案经常被我想起，还是因为这个侦查阶段认定犯罪金额1.8亿、审查起诉时改为1.6亿的非吸案，最终判决为3年有期徒刑，这个结果出乎当事人预料。当然，审判阶段和法官的有效沟通，其实不光打掉了450万的诈骗罪，还认定了原来“被忽视”的自首。要知道，自首是可能减轻40%以下或以上以至免罚的法定轻判依据。

有的时候，由于案情复杂或金额大等原因，沟通的效果不是一次接触就能奏效的，还需要后续的跟进。比如主营业地在南京的总金额30多亿的某私募基金涉嫌非吸案，当事人陈某某在审查批捕时，经过当面沟通，刘姓检察官并不同意律师不批捕的观点。但在审查起诉阶段，在递交了不起诉、羁押必要性审查、调取新证据的三份法律文书后，当事人在今年4月，在被羁押6个月又2天后成功取保。目前为止，虽然并非无罪，但重新回到了自由的世界。

 总体来说，法条检索、案例检索、口头表达，是刑事律师的基本功，但绝不是简单的堆砌。要实现无罪的效果，更要结合时机、场合，根据既有经验，在熟悉案件所有细节——特别是不利细节——的基础上，或采取先行一步主动披露和分析，预先打消审查者顾虑，或者变被动为主动，以申请公权方调取无罪证据、申请非法证据排除、申请羁押必要性审查等“组合拳”方式，与传统的不批捕法律意见书、不起诉法律意见书、发问提纲、质证意见、辩护词结合，以求取得无罪、取保等有效辩护的效果。

无罪辩护的硬核，其实就是对时机的把握、对何时应用何种文书的选择，以及行文中怎样谋篇布局、对案件证据与法律依据之间，证成与证伪循环往复怎样综合运用。而这些，既要以法条、案例、口头表达技能为基础，又不局限于基本内容，可以称为第五种能力。只有历经千百次的实践以及大量成功案例的锻造，方能品出其中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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